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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二上午十一点,幼儿园的电话突然追到我。老师说:“我只是想知道你们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?你女儿今天一早已经发生了两次事故,而且她自己一点表示都没有,还继续玩儿......”我一时想不起来出了什么事,就请老师继续观察一下。放下电话,我也开始回忆近几天的情况。星期一她在幼儿园尿床了,据代课老师说是因为吃完饭忘记提醒她上厕所,下午到一个小朋友家玩忘记了尿了一裤子。我猜可能是又玩忘记了?但老师的话始终在我耳边,于是继续回忆周末的事情:啊,对了!家里的确真的出事了:她喂的小鱼星期天跳出鱼缸干死了。我当时电话里让爸爸把现场处理掉,可不知道为什么,大概为了显示自己的幽默感,爸爸在我们回家以后,把干了的鱼拿给我们看。女儿当时在洗手,只是小小的咧着嘴要哭没哭的样子,好像都没有平时那么戏剧化的情绪,因此我也就没在意。可是,一定就是这件事。
等下午四点多到幼儿园,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夸张:女儿一天之内出了四次事故,装脏衣服的塑料袋堆了一大堆。好在有上午老师的电话垫底,多准备了个塑料袋把脏衣服提回家。当提到我的猜测时,老师也同意,说孩子们没有语言表达他们的感受,所以会有一些异常的行为表现。老师还说没关系,让我拿三四套换洗的衣服,第二天还是可以正常送幼儿园。
女儿第一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的时候只有两岁半。那天一早,我们和往常一样坐上地铁去她的幼儿园。到转乘站换线,刚下楼梯,就看到车灯停在离站台不远的隧道里面;然后就看到轨道上的一团黑影,和一个正拿起紧急电话的女人。我当时就意识到:糟糕!怎么办?我不知道怎么向孩子解释她看到的这一幕,不愿意撒谎,但更不愿意让她在如此幼小的时候就去面对生死这样重大的课题。所以当孩子问起时,我只简单地陈述事实:“那个叔叔掉到站台底下了,需要帮助。”可恨爸爸听说后竟然抢先一步把这件事作为安全教育的素材,教她要离站台的边缘远一点,否则会掉下去,简直毫无同情心。我不确定孩子的记忆能持续多久,但不愿意给她一个扭曲的见解,到她理解更多的事情以后回头发现父母没有对她讲全部的真相。果然,这件事情对她的冲击很大,之后很长时间她会反复问:“那个叔叔掉下去了?”我就重复告诉她:“他是自己选择跳下轨道的。他可能遇到了很大的困难,不想活下去了。他很可怜。”她的问题逐渐变成了:“那个叔叔掉下去了,很可怜?”我就肯定地回答:“是的,他也许遇到很大的困难,很可怜。”这样的对话持续了一个多月,频率逐渐下降,但两三个月之后还是会被偶尔提及。当然爸爸的安全教育也功不可没,女儿现在如果看到有人站在站台的黄线上,会说:“那个叔叔站到黄线上了,很危险。”也许是因为毕竟是路上看到的陌生人,也许是我们都没有直接用死亡这个词汇来描述这件事,似乎没有引起女儿很大的情绪波动。
死亡,作为生命不可避免的过程,我是第一个把这个概念引入到她脑海的人。契机是她不知为什么开始喜欢喝洗澡水,就警告她:“不要喝脏水。那水有毒,喝多了会死。死了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。”其实,那时候只是想让她了解有死这么件事,等以后碰到的时候不会慌张。可是,当死亡实实在在地变成她生活中的一部分时,我依然是那么毫无准备,不知所措,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出了什么事。小鱼在我们家的时间不长,她除了喜欢给它喂鱼食,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守在鱼缸旁边看小鱼游泳,有时候甚至对小鱼视若无睹。我真的不知道小鱼已经成了她的朋友,小鱼的死对她的心理产生了这么重大的影响,以至于行为发生了巨大的后退:半年多前都能独立上厕所的孩子一夜间几乎大小便失禁。
我们从幼儿园出来,她要求到餐厅吃点心,我们便找了个座位拿出为她准备的水果和饼干。我直接了当地问她:“小鱼死了你很伤心是吗?”女儿点点头,还是小小的咧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:“我不要鱼死。我不要鱼从鱼缸里跳出来。”我摸了摸她的头,说:“我知道你很伤心,我也很伤心。”我们的对话进行下去,说到小鱼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它了。我问女儿:“你很想念小鱼是吗?我们给小鱼开个纪念会好吗?”她不置可否,一定不知道纪念会是什么东西。其实,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纪念会应该怎么开,只是想,女儿每天都认真喂养的小鱼不能平白的就这么消失了,连提都不再提起。
一进家门,就跟女儿说:“告诉爸爸你为什么伤心?”女儿还是那句话:“我不想小鱼死。”平时爸爸最反对我们借机不上幼儿园,所以我向他解释了决定第二天她留在家里的理由:如果她真的不能控制自己的大小便,老师一定会增加提醒她上厕所的频率。我不想让她伤感之余,还增加一重压力。爸爸自知理亏,也就不反对了。夜里等女儿睡着了,就开始计划第二天的安排。首先到网上查看怎样帮助孩子处理悲哀的情绪。对小朋友而言,家里的宠物死了和亲人去世是并无区别的。原来我并不知道家里宠物的死,即使是一条只会在鱼缸里游泳不会说话的小鱼,对小朋友的冲击力,直到自己亲身体验。网上说要尽量让孩子的生活正常化,到幼儿园和小朋友游戏能够帮助他们缓解情绪。但基于我对孩子的了解,觉得我们在家里待一天可以给我足够的时间帮助她感受,给她语言诉说,继而希望日后能够化解这份悲伤。于是我们的一天就围绕着那条死去的小鱼展开了。女儿用水彩笔画了很多鱼。我们一起回忆她和小鱼都在一起做过什么,我惊讶地发现原来除了给鱼喂食,她还曾和鱼一起读故事,一起钻到被子里面:鱼在她的想象中真的是个无处不在的朋友。我们到图书馆还书时,看了图书馆的鱼缸里的鱼,我们谈起其中的一条和我们家的小鱼一样是橙色的。这些谈话让我们对死亡有更进一步的讨论,她知道了人老了也会死。爸爸妈妈也会死,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。
一天的观察,失去小鱼的悲伤的确占据了她的心。除了事故频繁,她会不时地说:“我很伤心,我不要小鱼死。小鱼是爷爷给我的。”可是,如果我抱她表示安慰的时候,她会推开我。更有我平时从未见过的愤怒,一旦有什么事情不满意就怒吼一声。晚上她重新找出安慰奶嘴,这个安慰奶嘴其实是在她婴儿期从来没有真正使用过的。倒是长大以后,每次见到比她更小的小孩才找出来当玩具。我知道,悲伤是只有依靠时间才能冲淡的过程,所以,作为妈妈,我只能尽量温和,理解她的行为,帮助她度过也许是她生命中第一段黑暗的时间。想起三毛写的一首歌词:“记得当年年纪小,我的愁,我的苦,妈妈,你不要以为它不是真的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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